□劉再星
園角那片地,荒蕪了整整一個夏天,終于輪到白菜來當家了。我提著小小的鋤頭,站在地頭,竟有些鄭重其事的樣子。土是松軟的,帶著前幾日雨水的潤澤,一腳踩下去,便溫柔地陷了進去,像是踩在了棉絮上。這土地,春天聆聽過燕子的呢喃,夏天承載過蟬聲的聒噪,如今輪到這樸樸素素的白菜,倒也合宜——熱鬧是他人的,平淡才是它的本色。
蹲下身來,用手將土塊細細地捏碎。那土是深褐色的,帶著些腐殖質的微酸氣息,從指縫間簌簌地漏下,竟有些溫潤的涼意。鄰家的老伯路過,隔著矮矮的籬笆笑說:“這時候才下種,稍晚了些哩!”我也笑,心里卻想:節氣固然是準的,可這白菜的性子,怕是比節氣更懂得隨遇而安的。
撒種是很需要耐心的。那籽兒小得可憐,黑褐色的,像誰不經意間抖落的碎芝麻。得彎著腰,小心翼翼地撒,既要勻稱,又不能太密。這光景,倒讓我想起舊時私塾里描紅,一筆一畫,不敢潦草。撒完了,再用耙子輕輕地摟一層薄土,像是給初生的嬰孩蓋上一層輕軟的絨被。這時節,心里便生出一種奇異的期待——仿佛埋下的不是菜籽,而是整個秋天里最樸素的一個夢。
大約過了四五日,嫩芽便頂破土皮,怯怯地探出頭來。起初只是些淡黃的芽尖,像怯生生的雛鳥,試探著陌生的世界。不兩日,便舒展成兩片肥嘟嘟的嫩葉,水靈靈地綠著,在秋陽下泛著油潤的光。清晨去看時,葉面上總滾著些露珠,圓滾滾的,像極了美人臉上的淚,卻并不叫人傷感,反倒覺得這平淡的園圃,忽然有了說不盡的嬌媚。
問鄰家討了些豆餅,漚成肥、兌了水,一瓢一瓢細細地澆。那水聲嘩嘩的,滲進土里,仿佛能聽見菜根滋滋的吮吸聲。這時節的黃昏最長情,斜陽把人的影子拉得悠長,園子里的光漸漸柔了,淡了,像是誰用極細的篩子篩過一般。白菜葉子在這光影里,一層一層地裹起來,像個實心的小胖子,憨態可掬地坐著。
夜里落了霜。清晨推開窗,看見菜葉上敷著一層薄薄的白,在初升的太陽下閃著細碎的銀光。心里一驚,忙不迭地跑去看——那白菜卻愈發挺拔了,霜打過的葉子,綠得更加沉靜,更加厚重,像是把整個秋天的風霜都化作了內心的清甜。忽然覺得,這平凡的白菜,竟也有它的風骨。
如今,它們整整齊齊地坐在畦里,像一群安靜聽話的孩子。剝開外層的老葉,里面是嫩黃的芯,緊緊實實地抱成一團。這光景,總讓我想起些舊事——想起祖母在冬日的灶臺前,慢悠悠地切著白菜幫子;想起母親在腌菜缸前,一層白菜一層鹽地碼著;想起雪夜里,一碗熱騰騰的白菜豆腐湯,那熱氣氤氳著,把整個冬天的寒都驅散了。
我站在園子里,看著這些親手種下的白菜。它們不言不語,只把日月精華、雨露滋養,都靜靜地收在懷里,長成最本分的模樣。這世間轟轟烈烈的事物太多,倒不如這一畦白菜,懂得在平凡里安頓自己的生命。